爱人者智

《快诛我九族》

  陛下终于下旨,说要诛我九族。


我实在太高兴了,在屋内忍不住想要大叫。


这次任务结束,我就可以回到地府,继续做我的押魂使。天知道为了完成阎王给的这劳什子任务,我在人间已经待了多久。


十八年!十八年啊朋友们!


  


在做人以前,我从未想过人间时间过得如此之慢。我以为人嘛,区区几十年寿命,一眨眼也就过了。所以当阎王发任务的时候,我自告奋勇。


昔日,我威风凛凛,如今,我悔不当初。


可今日,我太兴奋了,我终于要完成任务,功成身退了。房间内,我扒在门上、窗户上,四下确认无人,便摸着颈间玉佩,低声儿唤道:


「大人,大人…大人…」


我叫了许久,玉佩那边才传来懒散的声音:


「说…」


我压着嗓子,可压不住内心的兴奋,声音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欣喜若狂:


「姜叶颂终于要被诛九族啦!我马上就能回地府了。」


「哦?」 阎王大人极其敷衍:「何时?」


我回道:「传闻,午后会来下旨,秋后执行。」


「那也就是说还没接到圣旨…」 阎王觉得我又在传递虚假信息,于是十分不耐烦。


「不不不…」 我连忙道:「这次八九不离十。姜叶颂她兄长造反,已经被逮了。」


「哦…」 阎王声音平淡,好似对这些凡尘事已经见怪不怪。他又「嗯」了一声儿,说道:


「既然如此,那我们就秋后黄泉相见了。」


这话说完,阎王便消失了。任我如何找他,他都未曾再应过一句话。几日后,在大牢里,趁着万籁俱寂,我悄悄问了地府的其他鬼差,才知道地府忙了起来,阎王张罗着,大张旗鼓地要迎接什么人。


害…


怪是不好意思的。都是老鬼了,也不是没见过,又不是很久没见,不过一十八年,何至于此?


我暗暗扒拉手指头,算着回地府的日子。若是幸运,兴许赶得上这个月的鬼市,再巧一些,阎王大人冥诞也赶得上。


我琢磨得好好的,可是行刑前的夜里出了岔子。不知哪个不要命的,撂倒了所有狱卒,要带我逃走。


「我不走!」


彼时,我十分决绝。


眼看着临门一脚,谁跟他走谁是傻子。


那人挺惊讶,眼珠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,最终一掌下来劈昏了我。


害…


人类的肉体,就是如此脆弱。


【2】


我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天。时候不早了,估计着该斩首的也斩首得差不多了。


我呆呆坐在榻上,生无可恋,死也赶不上趟儿。


不行…我要死。


信念坚决,我迅速下榻,屋里屋外找寻着趁手的兵器。


让人生气的是,这屋里屋外,连房梁上我都爬着瞧了,愣是连个绳子都没有。


撞墙?我心生一计。


可四下一看,竟是个茅草屋。


茅草屋…能撞死人么?这个问题我考虑了许久。我真的不想撞不死,反撞成个痴呆。


我就这么站在地上琢磨,甚至想过以头抢地。终于,我决定了,还是出去死。


可我这一只脚刚伸出茅草屋,便瞧见了那个踏着台阶走上来的人。


「闵荀…」


我惊呆了。


这不是下令诛我九族的小皇帝么?他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?


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

我即刻束手就擒,迫不及待地把脖子递了上去:


「你杀了我吧。」


小皇帝微微蹙眉。


害…就地正法这么仓促也确实不符合人间事事烦琐的程序。于是我缩回脖子,乖乖伸出两只手腕:


「给我铐回去吧,明天送我归西。」


说完,我有点儿担心小皇帝误会我拖延时间,于是又补了一句:「当然,今天行刑也不是不可以。」


小皇帝那眉毛拧得更紧了,他盯着我,语气不容置疑:


「你恨我。」


我摆了摆手:「你想多了。」


小皇帝咬了下牙:「可我…诛了你九族。你该恨我的。」


「我…」


算了,多说无益。他说恨就恨吧。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啥时候能死。


「咱们什么时候走?」 我问。


「去哪儿?」 小皇帝装傻充愣。


「回去…行刑…?」 我试着提示。


小皇帝一脸无语,我听得出他强压着怒火,对我解释道:「昨日,是我救你出来,又为何要再带你回去。」


「哈…?」 我愣住了。


小皇帝说:「你放心,已经偷梁换柱,没人知道你还活着。过两年等事情淡了,我给你换一个新的身份,你就可以…」


「且慢…」


不等他说完,我便打断了他,缓缓伸出颤抖的手,不可置信得看着他:


「你的意思是说…诛我九族…偏偏落下我一个?」


其实我想说的是…难道就差我一个了么?


小皇帝看着我,试图解释:「颂儿…你父兄造反之事不平,难以平朝堂,难以平民愤。可我知道,这些与你都没有关系…」


「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关系?」 我蹙眉看着小皇帝:「这事我也有参与。确切来说…是我出的主意。」


小皇帝一怔,眼角颤了一下,身子一晃,差点站不稳。


「颂儿…你…」


他无语,我更无语。


明明我已经把证据摆得好好的了,可这凡人小皇帝怎么就活生生看不见呢?


算了,多说无益。


「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走?」 我问。


小皇帝好像难过多于生气。他红着眼睛,眼眶里噙着泪珠儿。他问:「为什么要这么做?」


为什么…为了完成任务,顺利回到地府…但我不能说。看来,我若不能给他一个看似真实的满意答复,他是不肯罢休的。


我正苦想,他忽然问:


「因为李穆禾?」


「谁?」 我晕头转向。


想了一会儿,才想起他说的那个短命少年郎。昔日大将军府的嫡子,亡于弱冠的少年将军李穆禾。


「对!」 我睁大眼睛看着小皇帝,压着嗓子,冷冰冰道:「若不是先皇昏庸,将军府不会蒙受不白之冤。若不是你视若不见,李穆禾他不会反!若不是你以我作饵,李穆禾也就不会死!」


我一连气儿得说着,一颗心拧巴得极其难受。可也就只是这凡人的肉身难受罢了。说实话,我并不难过,甚至有些忘记了那孩子的样貌。


那小皇帝脸色铁青,嘴唇颤着,还在解释:


「我说过很多次…我没有拿你做饵…那是…」


「够了!」


我依旧没有让他把话说完,因为我觉得那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这凡人的躯壳如今透不过气来,憋得我十分难受。我迫不及待要离开这具肉身,回到地府去逍遥。


就在这时,我眼尖得发现小皇帝的腰间别着一把佩剑。


对不住了,看来要死在你面前了。想着,我飞奔过去,极其迅速地抽出他的佩剑。


「闵荀,黄泉路上,我等着你。」


说罢,长剑横颈而过,我瞥见了喷涌的血溅在了小皇帝的脸上,瞧见了他错愕惊恐的眼神。我最后记住的,是他瞪着眼睛落泪,仰头痛哭。


我死在了他的怀里。确切来说,十八岁的姜叶颂死在了他的怀里。


据闻,姜叶颂死前说的那句话被小皇帝一直记着,为了那句话,他心痛了整整三年,积郁成疾,直到死前,也无法释怀。


天知道,我想说的只是表面意思,我只是想提示他,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他而已。


毕竟,我其实是个押魂使。


【3】


我是阴间的押魂使,品阶比一般鬼差要高出许多。除了在阎王面前,我也是不常笑的。地府之中,他们也都称我一声儿「林大人」。


地府的押魂使一共只有五个。有一个因为与九重天的神仙成亲,被带去天上了。有一个因为私放袅袅林的犯人被关了起来,还有一个因为得罪阎王,被调去当了孟婆。如今地府之中便只剩下我与檀逢两个押魂使。


彼时,他看见我,与我激动相拥,涕泗横流:


「兄弟,你可回来了。你真是不知道…就剩我一个人…不…一只鬼…有多可怕…多孤独。每次单独去见阎王大人,我那是如坐针毡…如…」


「行了行了。」


每次听檀逢说话,我都觉得耳朵刺挠。


「最近地府张灯结彩,不是啥节日吧。」


我故意咳嗽着,脸上带着微笑。


檀逢老实点头:「不是啥节日。」


「嗯…」 我故作深沉:「太隆重了,倒是也没必要。」


「有必要的。」 檀逢十分认真。给我又整不好意思了。


我忙摆了摆手:「也不是啥大…」


「你不知道,鬼王要回来了么?」 檀逢忽然打断我。


「鬼王?」 我一愣。


檀逢又点了点头:「八百年了,鬼王终于云游归来,我地府再也不用怕那九重天了!」


「可是我…」 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。


我,地府首屈一指的押魂使林拂,去了那比地狱还要地狱的人间,卧薪尝胆一十八年,好不容易立功归来。竟跟鬼王云游归来这样的大事件撞到了一起?!


呜呼哀哉,何其悲惨。


但比这更悲惨的事,很快便出现了。


话说,鬼王回来以后那是相当看不惯地府近几百年来的做派,于是开始大规模整顿地府。阎王大人虽说不大乐意,可鬼王毕竟是当年幽冥之后,他也没什么资格说不。


自那日起,因为不称职而被送去投胎的鬼差一拨接着一拨,吓得大家惶惶不可终日。我与檀逢忙得脚打后脑勺,只因鬼差少了,地府的活儿没人干,原本不属于押魂使职责范畴的事儿也堆过来不少。


某个瞬间,我竟有点儿想逃回人间,逃回那个已经被诛了九族的丞相府。


后来,我听死了的人说,黄泉路上,姜叶颂的父母兄弟还找了她许久。送他们往生的鬼差不忍心告诉他们真相,于是便说,她留在地府做了鬼差,不能再与他们同路。


他们不知道,我曾去送过他们的。我与我那被贬为孟婆的押魂使兄弟换了半晌的身份。


那个给他们舀孟婆汤的人,是我。


【4】


这日,我刚从黄泉回来,半个时辰后要去袅袅林同檀逢交班。我琢磨着先在宣琅殿打个盹儿,可不想,我刚坐在台阶上,屁股还没坐热,就感觉有什么人,哦不,有什么鬼在看着我。


我猛地抬头瞧过去,是个穿着官服的鬼差。


那鬼差瞧着眼生,似是个没见过的。他一直盯着我,盯得我有些发毛。


「新来的。」 我冰冷的眸子直勾勾回盯着那个鬼差,问道:「你认识我?」


鬼差拱手行礼:「鼎鼎大名的押魂使林大人,谁人不知。」


「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我是说你为何盯着我看。」 我问。


那鬼差反问我道:「大人不看我,又怎知我在看你?」


我无语地看着那鬼差:「你很无聊么?」


鬼差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:「刚送走了一只鬼,现在确实没什么事做。」


「哈?」 我一阵惊讶:「最近死的人这样少了?人…人的寿命变…长了?」


回忆起当年我还是个普通鬼差的时候,那是没黑天没白天。哦,当然了,地府的白天也不算白天的。我是没黑天没黑天得卖命干活儿。这一年到头,就没有休息的时候。怎么如今轮到这些年轻鬼,就闲成了这副样子?


我正想着,只听鬼差淡淡道:「人的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,还能长到哪里?」


听这鬼差的语气,多半是个新鬼,带着过去的记忆,还放不下生前的事。


害…


我叹了口气,语重心长道:


「做鬼呢,最忌讳放不下。若投胎去也就罢了,可而今你做了鬼差,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。等再过了千八百年,你就会以为,凡间那区区几十载,不过就像一场梦。」


「梦…」 鬼差喃喃念叨着,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,认真问道:「所以凡间的所有于你而言,不过是一场梦么?」


「凡间?」 我轻轻挑眉:「你听说过我,却没人告诉你,我当年是个死胎,就出生在地府么?凡间那场梦,我做都没做过。」


鬼差依旧不错眼珠儿地看着我,表情极其认真。他说:「我说的不是这个…我说的是姜叶颂。」


我愣了一下,而后问道:「连姜叶颂的事你都知道?」


鬼差没有回应,只是自顾自又说道:「我方才送走的那只鬼,叫闵荀,他不肯投胎,还想再见你一面。」


「闵荀?」 我又是一愣,随后问道:「他要见姜叶颂?」


鬼差看着我,直白问道:


「听闻你曾答应过他,会在黄泉路上等他。为何没有去?」


鬼差的声音竟透着一丝质问,问得我略微又有那么一丝心虚。


我弱弱道:


「你也知道,地府的押魂使如今只剩下我与檀逢,每日忙都忙不过来。昨日又有鬼夜闯袅袅林…我昨…」


「说到底,你终究没把他放在心上。」


鬼差忽然打断了我,乌青的脸色仿佛更阴沉了。语气沉沉,听着还有那么一丝丝…咬牙切齿?


我瞧着他奇怪,便问:「你与那闵荀是认识的?」


鬼差摇了摇头:「只是方才送了他一路,听了些你们的故事。总以为你并非如此绝情。」


说罢,忽然又问:「你什么时候去见见他?」


我沉默片刻,说道:「让他好生投胎去吧,我不见他。」


鬼差瞪起眼睛:「为何不见?他都死了,你也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么?」


这鬼好生奇怪。我见不见小皇帝,给他激动成这个样子做什么?


我狐疑地看了鬼差一眼,说道:「去见他一面,原本没什么不可以,我也曾打算这样做的。但而今他因此事滞留地府,便是生出执念。你们这些新鬼,总以为平了执念,人便可以往生。其实不然,圆满才会生出更多的欲望,这种欲望,最易炼化妖魔,是地府的大忌。所以,我是不会去的。你尽早送他去投胎吧,就当没见过我。」


跟这鬼差说了一会儿,我是困意全无。索性提剑起身,打算直接去袅袅林算了。


我刚转过身,鬼差忽然又道:


「他那么爱你,你就如此铁石心肠么?」


我蹙了蹙眉,耳朵一动,仿佛都听不懂鬼话了。我微微回过头,问道:


「谁和谁?你说小皇帝爱姜叶颂?」


鬼差初是盯着我看,随后轻轻点了点头。


我笑了:「是谁告诉你小皇帝爱姜叶颂的?」


鬼差道:「黄泉路上,闵荀亲口说的。」


我摇了摇头:「真是不靠谱。」


「什么?」 鬼差似乎没听清我说什么。


「他若是爱姜叶颂,为何要抄她满门?」 我问。


鬼差没说话。


我又问:「姜叶颂死后可有名分?」


鬼差欲言又止。


我淡淡道:「听闻只有个无字碑,孤零零立在南莱山。」


鬼差依旧没有说话。


我见他一句话也说不出,眉头蹙着,仿佛受到了打击,一时瞧着竟有些可怜。于是我劝慰道:


「尘世多纷扰,何苦谈论那些虚幻的东西?其实闵荀与姜叶颂如何,同你我又有何相干?你根本无须为此事烦忧。」


「姜叶颂,姜叶颂…」


那鬼眉毛拧巴着,摇了摇头:


「你口口声声姜叶颂,可那不就是你么?」


「我?」 我眨了眨眼:「可我是林拂啊…我不过是扮演了姜叶颂罢了。」


那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:


「可终究是你走完了姜叶颂的一生,与闵荀相处了十几年的,也是你。」


「我还是不明白…」 我声音一顿:「无论如何,我也只是林拂而已,我从未当自己是过那个凡间女子。」


那鬼看着我,眼珠儿仿佛要掉了出来:「所以,你便从未付出过真心,对么?」


我轻轻笑了,毫无冒犯的意思,而是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有趣。我耐心解释道:


「我是阎王养大的,阎王自入地府就被挖去心肝。他既没有心,我又何来的真心呢?」


鬼差盯着我,盯着盯着竟然笑了。他点了点头,不知是喜是悲,只是瞧着表情有些阴森。


「原来是这样…青出于蓝胜于蓝,原来你比没有心的阎王还要绝情。所以林大人才能成为这地府之中最出色的押魂使,就连袅袅林中的鬼都闻风丧胆。」


鬼差的声音渐渐变了,幽缓冷涩,我一个哆嗦。


等等…这动静咋听着有点儿耳熟呢…


来不及多回忆,一片黑雾之中,只见那鬼差一挥衣袖,原本的鬼差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张陌生面孔,皮肤苍白,瞳孔幽深,细长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透着血丝的黄玉扳指。


他苍白的手指缓缓转动着扳指,盯着我,轻弯了弯唇角,幽幽说道:


「有押魂使如此,真乃地府之幸。」


「你…」 我愣着愣着,瞧着那黄玉,再琢磨琢磨这耳熟的声音…忽然反应过来,即刻拱手俯身:「鬼王大人!」


靠!吓死我了!鬼王这么喜欢捉弄人的么?还是说…考核这么突然就开始…啊不,就结束了???


鬼王声音透着寒气,似乎刚从寒冰地狱里爬出来,每一个字都结着冰碴。他冷冷笑道:


「林拂,人世间嗔痴怨念,你既都已抛却彻底,留在地府不免可惜。自今日起,便由你带着三号牢房的那些鬼,去阳间办差吧。」


「三…三号牢房…」


我吭哧着,剩下半句话还没挤出来,鬼王已经消失不见了。


「我…我是又要回地面上去了么…」


站在袅袅林外,我依旧不可置信,把此事说与檀逢。


檀逢怜悯地瞧着我,拍了拍我的肩膀,叹了口气,只说了两个字:


「节哀…」


【5】


我回到凡间的第一个案子就有点棘手。


话说那雪桑谷中有只老鬼撒泼打滚,就是不肯跟鬼差走。每每鬼差出现,他总是能神奇躲开。一来二去,折腾了十年有余,抓他的鬼差精疲力竭。


说来此事为何难缠,还有一点重要原因。听闻那鬼死后几年,他那运簿无故被烧,只剩下残卷。地府为了盖住这事儿,不敢声张。你说对他下死手吧,这鬼的运簿已经烧了,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就没有生前的记载,也就无法证明他是由人变成了鬼。可若他不是由人变成的鬼,那地府就没那个权限去抓他。但你说不抓他吧,大家心里又都清清楚楚,这老鬼的确就是个死人。


这鬼才逻辑,困扰了地府足足十几年。直到近来鬼王肃查地府,办案的鬼差又将此事报了上去,于是便落到了三号牢房手里。


如今,我作为三号牢房的大哥,哦不,大姐,理所应当前往雪桑谷会会那只老鬼。


临走前,阎王大人怕我坏事,再三嘱咐道:


「只可智取,不可力敌。」


带着满满自信甚至是微微自满,我又回到了地面上。


说起这雪桑谷,多年前我曾经来过的。以姜叶颂的身份在谷中学了两年医术。昔日,雪桑谷的当家还是莫连声,如今早就换成了他儿子莫英。


当莫英见到我的时候,吓了一大跳。眼珠儿鼓着,手指颤着,嘴里阿巴阿巴个不停。


而我云淡风轻,相当有风骨地拱了拱手,淡淡然自报家门:


「在下昆仑林拂。」


此番三号牢房跟我上来的鬼名为苏温,此时也拱了拱手:「在下昆仑苏温。我与师姐此番前来,希望不会打扰到雪桑谷。」


鉴于雪桑谷那只鬼无比狡猾奸诈,为了让他放松警惕,我决定给我和苏温捏个人间身份。而在人间之所以冒认昆仑的人,一来因为那地方山高水远,鲜与外界来往,露馅儿比较慢。二来因为昆仑在地面上很吃得开,极少有人敢质疑,更别说插手昆仑的事。


此时莫英终于回过神来,拱了拱手:「在下雪桑谷莫英,有失远迎。」


莫英又看了我一眼,而后吩咐谷中弟子带我们去安排好的厢房。


路过东厢,我隐约好似闻着一股松木香。我蹙了蹙眉,侧头问道:「雪桑谷除了我们,还有别的客人?」


那送我们去厢房的少年点了点头,而后微微愣了一下:「您怎么知道的?」


我又瞥了那东厢房一眼,说道:「是归玉城的玉松香。」


少年又点了点头:「的确,不日前,归玉城来了两位公子。」


「归玉城的人无故不出焚京渡,此番前来,难道和我们一样,也是为了讨教医术?」 我问。


少年欲言又止,好似有些事说不出口,沉默了数秒,才道:「确不是为了医术前来,只是谷中发生了些事情,请归玉城的公子过来帮忙。」


说着功夫,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。我也不好再作追问,只得作罢。将我们送到房间后,少年离开了。苏温一直盯着我,盯了好一会儿,忽然问道:


「大人,你怎么会知道归玉城的事?」


「大惊小怪。」 我把剑放到了书案上,边倒了一盏谷里新送来的热茶,边说道:「多年前,我在人间有任务,曾在这谷中呆过几年,那时候认识了归玉城的几个少年。」


说罢,我又想了想,改口道:「或许,现在也不能说是少年了。」


苏温问:「那你也认识莫谷主?」


我「嗯」了一声儿,说道:「当时他也就十五六岁,身子孱弱、也没什么天份,我从未想过,他会成为雪桑谷未来的谷主。」


苏温微微蹙了蹙眉:


「可是听闻雪桑谷莫英的医术很是高超,与昆仑薛冷、归玉城秦一迟并称北岭三绝。」


「那我就不知道了。也许后来又有了什么机缘也说不定。」 我说着,抿了口茶。


好死不死,听苏温这鬼小子一说,我就回忆起昔日的一些片段来。说来也是荣幸,人间所谓的北岭三绝,我竟认识两个。那归玉城的秦一迟当年的确厉害,不过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,得理不饶人、无理辩三分,撒泼打混不在话下。可就这么两个最不像当家人的人最后成了当家,反而当年最清朗澄明的少年,早早见了阎王。


我时常怀疑,录命司写人运簿的时候也是胡乱下笔,敷衍了事。


见我失神,苏温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,问道:「大人,那我们现在怎么办?」


「我们不能轻举妄动。那归玉城的人会些法术,虽不及昆仑厉害,可也容易被他们识破。」


苏温若有所思得点了点头,许久,忽然倒吸了口气,一脸懵然看着我,缓缓道:


「不对啊…大人,我们是地府的差,又不是作恶的鬼。我们怕什么啊?」


我哼了一声,随手给苏温倒上了茶,耐心讲道:「谁管你什么差不差,地府不地府。你不了解人这种东西。人呢,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。在他们心中,世间万事万物,你不寻常便是异类,没什么道理可讲。这是一种近乎变态的执念。」


苏温被我的学识深深折服,缓缓点了点头。忽然眼里闪过一丝精光,问道:「大人,那你说,归玉城此番受邀前来和他们的法术有没有关系?」


「你说那只老鬼?」 我抬眼看向苏温,压着嗓子问道。


苏温「嗯」了一声儿,而后又露出一抹疑惑神色:「可我听此前来过雪桑谷的鬼差说,那老鬼虽说狡猾,可平日还算老实,没在人间惹出什么祸事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雪桑谷是怎么发现他的?」


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,只得说道:「无论如何…我们都需得先找到老鬼再说。」


「其实我有个事一直也想不明白。」 苏温问道:「他死了这么多年都不离开雪桑谷,是为了什么?」


的确,老鬼既有这本事,在雪桑谷范围内转悠都能躲过鬼差。若是出了雪桑谷,恐怕鬼差几辈子也逮不住他了。


「不离开雪桑谷无非两种情况。一,他不愿意走,二,他走不了。」 我淡定说道。


几个回合下来,没啥见识的苏温对我已是五体投地。围着我,问了好些雪桑谷当年的情况。入了夜,我好不容易打发了他,刚刚躺在榻上,眼睛还未闭紧,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尖叫。


我腾然起身,抓起案上的长剑,疾步走了出去。


「来人啊!!!」 有人大喊。


循着声音,我很快赶到东厢,归玉城两个小公子住的房间门是大开着的。门边躺着个穿着雪桑谷衣服的少年,脸色青白,估计是被吓昏了过去。


一个少年几乎与我同步赶到,瞧着穿着应是归玉城的人。他还未跨进门去,已是目瞪口呆。只见一跟他穿着同样衣服的少年倒在地上,喉咙已经被划破,可是周围一滴血也没有,再看那尸体,已经成了一具干尸。少年面容枯槁,眼睛死死瞪着,我一只鬼瞧着都害怕,可别说那个第一个发现的凡人少年了。


「我在此看着,你快去叫人。」


我对那归玉城的少年说道。


少年也没什么防范心,对我匆忙拱了拱手,便提剑寻人去了。


少年走了,我眯了眯眼睛,问道:


「还记得是怎么死的么?」


不远处站着的,那惨死的少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自己的肉身,摇了摇头。


害…人刚死,总是很懵。别说你问他是怎么死的,你就问他是谁,他可能都答不上来。


「你是谁?为什么可以看见我?」 惨死鬼看着我,不等我回答,便又问:「鬼差?你是鬼差?」


「我是地府的差,但不是来带你走的鬼差。」


我简短回答了他。


惨死鬼蹙着眉,没有说话。


我道:「没有多长时间了,来带你的鬼差马上就会到。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么?」


「我能做什么?」 惨死鬼问。


我问道:「还记得死前做过什么么?」


惨死鬼看着躺在地上的肉身,道:「我从外面回来…找谷里的人要了壶茶。然后坐在桌前等…再然后…我就倒在这儿了。」


虽说他这描述基本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。不过行吧,聊胜于无。


「我觉得我是中邪了。」 惨死鬼忽然说道。


「邪?」 我眉毛一拧:「什么意思?」


惨死鬼道:「在我之前,这里已经接连死了几个人,怀疑有鬼魅作祟。莫谷主才找上我们归玉城的。」


「鬼魅?」 我盯着那惨死鬼:「为什么说是鬼魅?」


惨死鬼道:「因为他们死状凄惨诡异,且出奇地一致,不像是人为。」


「就像你这样的死法?」 我问。


惨死鬼点了点头。


还不等我再说什么,惨死鬼忽然问道:


「既不是来带我走的,地府的差,为何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?」


我道:「你既死了,我也不瞒你。地府在追一只鬼,就在这雪桑谷中。」


惨死鬼眼睛一瞪:「岂不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?!」


「不对。」 我道:「那只鬼死了有年头了,都没害过人。不可能突然作乱的。」


那惨死鬼好似有些不服气,此时脸色更加苍白了。他盯着我道:「那可是鬼,你怎能以常人的心态去看一只鬼呢?还有,你们地府究竟是做什么的?竟然放任死了多年的鬼为祸人间!」


我冷冷看着那惨死鬼,一字一字道:「你已经是一只鬼了。这样讲自己的同族,恐怕不太好。还有,这世上,有笨鬼,就有聪明鬼,而这些聪明鬼中还有一些尤其狡猾。地府也不是万能的,总有那么几只会暂时脱离掌控,你应该理解,毕竟我们也在尽力抓捕。」


惨死鬼没有再争白,只是淡淡道:「你应该是地府里最能狡辩的鬼了吧。」


我冷笑了一下,拱了拱手:「承让承让,押魂使林拂,敢问兄台大名。」


惨死鬼拱了拱手:「归玉城秦一行。」


「秦一行?」 我愣了一下,问道:「秦一迟是你什么人?」


惨死鬼沉默片刻,才道:「是家兄。」


「同胞兄弟?」 我问。


惨死鬼点了点头。


我看着眼前死了都站得挺直的秦一行,还真瞧出些秦一迟的影子。只是似乎两兄弟的个性全然不同,至少目前瞧着是这样。


「我死了,我哥恐怕会与雪桑谷没完没了。若是可以,烦劳姑娘帮我带句话,就说此番惨死只因我法术不精,归玉城莫与雪桑谷为难。若非如此,我秦一行死不瞑目。」


「你觉得你哥秦一迟会听我的?」 我可不是不乐意帮他带话。只是一来给鬼带话等于自报家门,二来是秦一迟年少时便十分执拗,最是听不进劝说,我便是说了也没什么用。


惨死鬼没说话,我便又说道:「不过,我可以帮你从中斡旋些,免得你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。」


「多谢。」 惨死鬼点了点头。


「别忙着谢我。」 我缓缓问道:「先告诉我你们归玉城都查出什么来了?」


惨死鬼道:「雪桑谷从两个月前开始有人离奇身亡。喉咙被划破,周身的血被吸干。可血去了哪里,始终没人知道。」


「所以你们觉得是鬼魅妖邪作祟?」 我问。


惨死鬼点了点头:「梵音铃果然查出谷中有鬼,只可惜,我到现在也没见过它的样子。如今看来,应该就是地府找的那只。」


「我…」


我刚一张嘴,身后忽然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,不多时,一帮人嗡得一起出现了。


眼前景象给他们一个一个吓得不轻。莫英此时脸上毫无血色,比那躺在地上的惨死鬼也差不了多少。


「那鬼…鬼…鬼又来了!」 莫英身边的少年指着惨死鬼的尸体口中念念有词。


莫英咬了咬牙,对身侧归玉城的少年道:「是我雪桑谷连累了秦公子。」


归玉城的少年蹙眉道:「我已送信回归玉城,请人来接我师兄的尸骨。」


我看了站在不远处的惨死鬼一眼,对莫英拱手:「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师姐弟帮忙的地方,尽管开口。」


莫英看着我,叹息道:「现今的确有件棘手的事烦请二位帮忙。」


我瞥了一眼姗姗来迟的苏温,对莫英点了下头:「乐意效劳。」


【6】


暂时安顿好了惨死鬼的尸体,时候已经不早了。我与莫英约好了明日一早再行商讨,便回了房间。


带惨死鬼走的鬼差来之前,我又和惨死鬼打听了些事,并再三允诺尽力帮着从中斡旋些。惨死鬼走了,我躺在榻上,睁眼等到了天明。


天亮后,我简单梳洗了一下,提着剑敲响了苏温的门。我俩到正堂时莫英、归玉城的那个少年已经在那儿等着了。


「在下昆仑林拂,这是我师弟苏温。还未请教公子大名。」 我对归玉城少年拱了拱手。


归玉城少年拱手:「归玉城白隐。」


「白公子。」 我微微颔首,随后坐了下来。


就像没听过那惨死鬼讲过一般,我又听莫英说了一遍近两个月来雪桑谷的遭遇。


一番听罢,白隐叹了口气:


「师兄的归魂阵曾让那鬼现过一次身。可惜那次让他跑了,否则…师兄也就不会…」


苏温眼睛一斜,一张嘴就没好话:


「时也命也,没什么可惜不可惜。」


白隐微微一愣。


我悄悄瞪了苏温一眼,忙岔开话题问道:


「那鬼什么样子,你还记得么?」


白隐回忆了一会儿,形容道:「二十来岁的样子…身材瘦削…长得…」 说着,忽然看向莫英,缓声说道:「长得与莫谷主倒是有几分相似。」


「我?」 莫英蹙了蹙眉,似是若有所思。


我盯着莫英瞧了许久,回忆了一下鬼差呈上来的画像。别说,貌似还真有几分相像。


莫英若有所思,沉默许久忽然问道:「白公子,你说的相像…究竟是相像…还是…一模一样?」


「这…」 白隐蹙了蹙眉,摇头道:「只是隐约瞧见相似,你让我回想,画面竟不真切了。」


莫英喉咙一哽,没再说话。


害…我怎么给忘了。昔日这莫英还有个双生弟弟名为莫琼的。论天资,那莫琼比莫英高出百倍,若非是因为早亡,恐怕北岭三绝的医绝也轮不到莫英。


此时,莫英神色有些古怪,微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。想必他想的事定与那个莫琼有关。


待用过早膳,我与苏温找了时间单独去了莫英处拜访。遍寻他不见,听谷中的弟子说,他这个时间应该在莫家的祠堂。


苏温法力还不到时候,莫家的祠堂有高人做过法,他近不了身。于是我便只能只身前往。


正巧在祠堂门口遇见莫英,他便邀我一同进去。那莫家的祠堂朴素简单,四排牌位前是长明的烛火随着偶尔钻进的风轻轻鼓动。


我也象征性地拜了拜,便站在一边仔仔细细瞧着那些排位,想着其中或多或少,我许在地府见过也说不定。


就在这时候,我眼神一聚,便瞥见了莫琼的牌位。


「莫琼…」 我轻声念着,假装不知,试探道:「看着应是莫谷主的兄弟。」


莫英点了点头:「是家弟。」


「哦?」 我假装吃惊:「辛丑年腊月十八?七年前,令弟还很年轻啊。」


莫英叹了口气,看着那牌位苦笑了一下:「是啊,十九岁…永远的十九岁。」


「冒昧问一句,令弟是怎么死的?」 我问道。


这个问题,其实是有些私心的。昔日在雪桑谷,我的确与莫英走动得更多,但我对莫琼一直有种不一样的好奇心。他天资极高,但寡言少语,与莫英活泼的性格正好相反,与谷中众人也并不如莫英那般亲近。可瞧着他,总让我想起记忆里的某个人,即便不愿意去回忆,但影子终究就在那儿,深深埋于心底,一刻不曾消失。


听了我的问题,莫英也毫不避讳,说道:


「病故。」


莫英说着,忽然咳嗽起来。


害…我怎么又忘了,莫英这小子打小就是个病秧子。此前端端正正瞧着好模好样的,如今受了些风,再一激动,咳咳嗽嗽的,瞧着又有少时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了。


我把披风解下来披在了他身上。他微微一愣,忽然抬眼盯着我,吓我一大跳。


「别受凉。」 我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拍了拍他的后背。


莫英看着我,说道:「姑娘真的很像我一位故人。」


我喉咙那么一紧,眼珠儿那么一顿,嘴上却是淡淡道:「怪不得第一次见面时,莫谷主神色有些异常。」


莫英说道:「少时的朋友,也曾像姑娘这样,给我披上过披风。」


等等…我啥时候给莫英披过披风…


不等我回忆翻涌,莫英又道:「明明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,活出了久经风霜的将军气势…」


说着,似乎嘴角微微扬起,摇了摇头。


别说,这莫英眼神儿真挺好使。当年我做押魂使之前,的确替地府上过几年战场,差点被收编进了鬼卫。然我实在厌烦那些打打杀杀,长品阶损修为的破烂差事。更何况如今地府与九重天修好,几百年来已是战事寥寥。于是我便请愿做了押魂使。


但是等等…眼神儿好归眼神儿好。我到底什么时候给莫英这小子披过披风?


我是心里一团乱,还不敢开口问。


我轻声叹了口气。


盖过我这一声叹息的,是莫英的叹息声。他缓缓说道:


「一转眼,已经这么多年了。他们都不在了。」


「他们?」 我又开始假装听不懂。


莫英点了点头:「姑娘身在昆仑,许是没听说过多年前的两桩谋反大案。一是大将军府通敌叛国,二是庆德政变。」


我没说话。


莫英叹了口气:「庆德元年,昔日大将军府嫡子李穆禾联合桓王谋反,势如破竹,攻入帝京后却落入圈套,最终功败垂成。」


我依旧没有说话。


莫英继续说道:「李穆禾,当年是和她一起来的。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优秀。可惜,死得最早的也是他。」


我还是没有说话。


「抱歉…不该跟你说这些。」 莫英好像忽然回过神来,对我轻轻笑了一下。


「没关系。」 我说道:「逝者已矣,人还是要向前看。」


此时话题已经偏了,我看了一眼外面,说道:「不如我们先出去再说。打扰先祖,心中实在有愧。」


我与莫英离开祠堂后,他便带我去了书房。我知道他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。


不一会儿,莫英客套道:「此番昆仑本是来同雪桑谷探讨医术,可惜谷中出了这种事。恐怕不能如约了。」


「无碍,死者事大。」 我说罢,拉回话题道:「对了,刚才说到令弟是病故。究竟是什么顽疾,连雪桑谷也治不好。」


「是诅咒。」 莫英蹙了蹙眉。


「诅咒?」 我假装很吃惊,其实内心毫无波澜,甚至有一丝丝想笑。凡人总是动不动把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怪到鬼神和诅咒的头上,其实哪有那么多灵验的诅咒?真正的鬼神都忙得很,没有那瞎功夫去诅咒一个凡胎肉身。


莫英叹息道:「听闻莫家祖上有位将军,背弃故国换得了至高荣耀。然因梦魇缠身最终选择来雪桑谷隐居。可自那时候开始,莫家的人就像是受到了诅咒,世世代代顽疾缠身,药石无医。我的叔叔和我的弟弟都亡于弱冠。我父亲虽没那样短命,却也活不过不惑。医人者不能自医,可能就是我雪桑谷世世代代的命运。」


莫英的眼里透着落寞,许久都没有再说话。


再一开口,又是一阵咳嗽。初是轻微,渐渐愈发剧烈起来,脸色青白,肩膀也微微颤动着。


「莫谷主…你还好么?」 我蹙眉问道。


莫英摆了摆手,许久,气息渐渐平稳了,才又道:「恐怕我也没有多久好活了。所以…这次的事一定要拜托昆仑,拜托二位…」


话没说完,又是一阵重咳。我瞧着他那模样,都跟着难受。


「要我昆仑帮忙不是不可以。只是莫谷主需要说些实话才行。」


我看着莫英的眼睛,沉沉说道。


莫英眼角一动,没说话,可我瞧着,他也大概知道了我想要问什么。


「为什么你觉得那只鬼会和你长得一模一样?」 我问。


莫英一阵沉默。


「你觉得那只鬼是令弟莫琼?为什么这么觉得?」 我追问道。


莫英喉咙明显一哽,他缓缓抬眼看着我:


「因为他生前一直在研究破解诅咒的方法。」


「什么方法?」 我怔然看着莫英。


「不知道。」 莫英摇了摇头:「但是我弟弟死之前那几年一直神神秘秘的,还说什么终于找到了。」


我问道:「你是说那些人的死…和破除诅咒的方法有关?」


莫英叹了口气:「我不知道。可是我弟弟他…并非滥杀之人,除非他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。」


虽然莫英嘴上没那么说,但心中似乎已经认定那鬼就是莫琼。我是真想告诉他,那鬼不是莫琼,那只老鬼死于十多年前,彼时,那莫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。


可是我不能说,只能任由莫英胡思乱想。


说来是十分无语。话说这老鬼的运簿被烧,当年办案的鬼差也迷迷糊糊,竟忘了这鬼的名字和来历。


地府虽已着手去查,但动作着实是慢。毕竟是要往上界录命司去找,多多少少吃力了些。彼时,因为得了令,我与苏温便先上来了,随时等着地府的消息。


想着,我头又疼了起来。


按道理说,那鬼既长得同莫英有几分相似,便极有可能是他的血亲。按着年头来看,多半是个长辈。想着,我试着问道:


「多嘴问一句,近二十年间除了令弟,莫谷主还有亲人离世么?」


莫英想了想,回道:「家父在五年前病故。」 说罢,又补充道:「还有我小叔叔。大概死了快二十年了,那时候我年纪还小,记得不太真切。」


「小叔叔…」 我心下忽然狂喜,可面上十分淡定。


「嗯…」 我点了点头:「冒昧请问,莫谷主的小叔叔叫什么名字?」


「莫连风。」 莫英说道。


「鬼医莫连风?」


我有些惊讶。然并非因为这个名字而惊讶,而是因为自己的糊涂而惊讶。昔日鬼医莫连风声名远播,有多少京都人氏往雪桑谷求医。姜叶颂的祖父就曾千里迢迢四顾雪桑谷,却连莫连风的面都没有见过。那莫连风死讯传出来的时候,有人惋惜有人嗤鼻,一时间议论纷纷。我怎么就把这号人物给忘了呢!


此时,我懊悔中透着一丝兴奋,恨不得狠狠捏一把自己的大腿。


我正沉迷幻想无法自拔,那莫英却忽然问道:「若你们抓住那只鬼,会怎么办?」


抓回地府…


但我不能说。


「昆仑自有办法。」 我只能胡乱应付道。


莫英蹙了蹙眉,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
「今夜我与师弟会在谷中布阵。为免鬼上人身,我会在所有房间前施法,烦请莫谷主知会所有人紧闭门窗,绝对不要出门。」


「好。」 莫英爽快应下。随后又道:「可否让我留在外面。我想见那鬼一面。」


「不行。」 我决然拒绝:「太危险了。」


「可…」 莫英还要说话,却被我打断了:


「若要我昆仑帮忙,便按我说的做。」


我和苏温在谷里上蹿下跳,拿出地府那套吓人的功夫,若叫他瞧了去,还不马上露馅儿?毕竟昆仑人家是名门正派,与地府的路数千差万别。


我可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


又说了几句,我便拜别了莫英。我去了苏温房间,把发生的事跟他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


「诅咒?」 苏温皱了皱眉:「听着比地府还邪门儿。」


我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,缓缓说道:


「这个倒不是我最奇怪的。让我最想不明白的是莫英为什么就认为那只鬼是他弟弟莫琼呢?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事瞒着我。还有那个鬼…究竟是不是莫连风…」


「莫连风…」 苏温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:「若真是莫连风…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害人,突然就开始用这么残忍的方法害人了?难不成他在研究什么还阳术?」


「还阳…?」 我大吃一惊,即刻说道:「烧张纸回去问问,异诡阁有没有鬼见过类似的记载。」


苏温点了点头,横空一捻,一张黄纸就被捏在了手中。


我又补充道:


「对了,顺便问问,七年前莫琼是否已经被地府收走了。让他们尽快回复。」


地府异诡阁,养了一群懒鬼。虽说懒了些,可也是地府里最博学的一帮鬼,他们守着异诡阁的奇书异卷,通晓古今…有传闻,他们知道地府每一只鬼身后的秘密…


【7】


夜色来临前,地府终于传回了消息。


彼时,我正敷着俩黄瓜片儿在眼皮上,闭眼躺着,做战前准备。


「读读他们写什么了。」 我隔空挥了挥手。


不一会儿,我听到苏温抖动黄纸的声音。又过了一会儿,才听苏温说道:


「异诡阁说…活人血,可入药。而用活人的血当药引,古已有之,也不是什么新鲜事,本不值得小题大做。」


听罢,我额上三道黑线。看这笔触,必然是骆无极那老东西写的。凡作回答,必先踩你一句才算开始。


「往,往下念!」 我手隔空比划着。


「哦…」 伴随着又是一声纸抖的声音,苏温接着道:「可若血尽而只剩干尸,则为诡术。」


说罢,苏温问道:「大人,诡术是什么?」


「地府所有未命名的术法都被称为诡术。」 我淡淡解惑道。


这答案听着敷衍,可却实实在在。虽说说出口的那个瞬间,我也有那么一丝丝为地府感到羞愧与尴尬。


「咳咳…」 我挥一挥衣袖,从容道:「接着念。」


于是,苏温便又接着念道:「至阴之血,可引纯阳,此为记录在《十三凶煞•拂生引》中的一味药引。」


「《十三凶煞•拂生引》?那可真是有年头了…而且邪,太邪!」 我惊呼。


我这一惊,差点惊落了两片水汪汪的黄瓜片儿。我正琢磨着,忽然听到苏温喃喃道:


「随附死者生辰,暗语'多谢无极大人'…」


说罢,苏温一拳头锤在桌子上。闭眼睛都能感受到他有多无语。


随后,听着一声儿极其不情愿的「多谢无极大人」,嗖的一声儿,苏温接下了新来的黄纸。


「大人…」 苏温声音忽然严肃起来,说道:「从异诡阁送来的生辰看,那雪桑谷死的几个人,虽不同龄,却真的都是鬼月至阴时辰生人。」


「至阴之血…」 我微微点了点头:「他们有没有提到关于这药引,那《十三凶煞•拂生引》里都写了什么?」


苏温念道:「说…三千年前,凡间曾盛行一种诡术,以至阴之血为引,辅以珍稀,施术炼制,能令病者愈,亡者生。」


「珍稀?」 我蹙了蹙眉:「什么珍稀?是药材?」


苏温说道:「异诡阁也不知道…但传闻是当时有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,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。最后真的成功了。」


「成功了?」 我几乎要一跃而起。


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,这鬼东西竟然都能让人给炼成?


我闭眼说道:「这么说来…那雪桑谷里,或人或鬼,是在练这诡术啊!病者愈也就罢了,亡者生…?这地府得是多憋屈啊…」


苏温许久没有说话,屋子里忽然静悄悄的。


「苏温?」 我微微侧了侧头。


又过了一会儿,在我几乎要忍不住摘下黄瓜片儿的时候,苏温忽然沉声儿道:


「地府还回了信儿…关于莫琼。」


听苏温这鬼小子说话,真活活急死个鬼。我耐着性子,拖着长调问道:


「莫琼怎么了?」


我明显感觉到苏温吸了口气,幽幽道:


「莫琼没有死。人历辛丑年腊月十八,地府带走的鬼,是莫英。」


【8】


彼时,我一把扔了黄瓜片儿,腾然坐起。


「莫英死了?那活着的…」


怪不得总觉得这莫英少了些少时的活泼,多了些稳重沉着。我还当是他成熟了许多,并未往其他方面去想过。还有,昔日莫英的天资明明不高,而如今却因医术超群而被称为医绝。原来在多年以前,莫英就不再是莫英,而是被莫琼替换了。


「大人…」 苏温看我不说话,似乎有些发慌,压着嗓子问道:「你说…那莫琼究竟想干什么啊?」


「干什么?」 我看向苏温,淡淡道:「不管他要干什么。人,还能干过鬼么?」


「可是…」 苏温挠了挠头:「大人…他们都说…有钱能使鬼推磨…」


「闭嘴!」 我瞪了苏温一眼。


自揭老底,是鬼能干的事儿么?


苏温咧了咧嘴,而后又问道:「大人,要不要让地府查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」


我蹙了蹙眉:「不,现在最重要的是莫连风。我们的任务,是把他带回地府。其他的,我们不应该管。」


苏温深以为然,点了点头。可过了一会儿,又偏过头问:「大人,怎么说,当年你们也在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。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?」


「不想。」 我简单明了。


苏温似乎有些惊讶,轻轻晃了晃头:「大人,你真绝。」


「嗯?」 我斜眼儿看向苏温。


我这怎么一时还听不出好赖话了呢…


苏温没有理我,向外望了望,说道:「大人,时辰差不多了。怎么还没有动静?」


我侧耳听了听,的确是死样沉寂。


「该不会…大人…您那东西…不好用吧…」


我冷笑了一声儿,一眼不眨地看着苏温:


「你大人我死了三千一百四十三年零九个月又无数个时辰。能躲过苦陀铃的鬼,我至今还没见过。」


苏温又听了听,问道:「可是大人…真的不对劲儿啊。要不…出去看看?」


我琢磨了一会儿,终于点了点头,站起身来,摸了摸腰间的剑,挥了挥手:


「干活儿!」


我和苏温并肩而行,身姿挺拔、步履生风,十分有气势地来到了死样沉寂的院子中。


气势开得是够了,尴尬的事却发生了。


「大人…是真没动静啊…」


我闭上眼睛,仔细侧耳听着。


诶…别的院子也没有动静…


我睁开眼睛,十分疑惑:「不可能…苦陀铃从未失过手。」


苏温慢吞吞说道:「其实大人你有没有想过…那鬼可能都没出现过。」


我看向苏温:「可那鬼没什么修为,白日里是出不来的。他白天不出来,晚上也不出来。他图什么?」


「图…」 苏温支吾了一会儿,也没谁出来个所以然。他说道:「也许归玉城和昆仑惊动了他也说不定。」


「不可能。」 我坚决否定他的推测:「他连地府都不忌讳,还会忌讳归玉城和昆仑么?」


「那…」


苏温还要说什么,却被我打断了。


「行了,回去再说。」 我低声儿说道。


我与苏温回了我的房间。我掩上了门,便道:「外面不安全,我不信任莫琼,也不知道那只老鬼是不是躲在暗处偷听。我们得小心点儿。」


谁能想到,我堂堂地府押魂使,竟沦落至此。抓只鬼回地府,都要偷偷摸摸,像做贼一样。


我无奈问道:「对了,你刚刚想说什么?」


苏温道:「我是想问,那明日要如何同莫谷主说。」


我看了外面一眼,说道:「实话实说,便说鬼没有出现。想抓住那鬼,还需些时日。」


苏温叹了口气:「若非因为雪桑谷奇药众多,扰乱了咱们的嗅觉。想把他嗅出来,还不容易?」


我眯了眯眼睛:「那莫连风恐怕就是抓住这点,才有恃无恐了这么多年。」


「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?」 苏温问道。


我透过窗棂纸,穿过漆黑夜色,看着院中只有地府鬼差才能看见的苦陀铃,沉沉说道:


「还记得我说过么,他不离开雪桑谷,要么是走不了,要么是不愿意走。我今日瞧遍了雪桑谷,并没有什么厉害的阵法能将他困在这儿。那么便只能是第二种,他不愿意走。既是不愿意走,这谷中便有他留恋的东西。」


苏温宛若醍醐灌顶,他点了点头,说道:「且这东西一定是他死了也带不走的。」


我蹙眉盯着苏温,有些嫌弃:「当年你进三号牢房,没有鬼差训练过你么?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。你这不是说废话么?」


苏温不服气,继续推敲起来:「那…瞧着今天这架势,要么,这东西他已经找到了。要么这东西他不是在找,而是在等。」


这话说得还真有点儿意思。我不自觉的弯起嘴角,说道:


「管它是个什么东西。只要找到那个东西,拿在手中。我就不信,他莫连风不跟我们走。」


苏温侧头看着我,半开玩笑问道:「那他要真的就不跟咱们走呢?」


「你恐怕想多了。」 我缓缓偏过头,回望向苏温,一字一字阴沉沉道:


「这世上就没有我林拂收不了的鬼、办不结的差。莫连风若执意不跟我走,也没有旁的办法。先斩后奏,就让他在这雪桑谷中魂飞魄散。」


我近乎变态般的眼神着实吓了苏温一跳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,咳嗽了一声儿:


「那个…大人…早歇着…我先回房了。明儿见…」


说罢,是一溜烟儿无影无踪。


《快诛我九族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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